年节里,我不敢闲下来,一闲就会胡思乱想,所以我寻了个新鲜事做——
我着手开设了女子书塾。
我给书塾取名字:昭宁书院。
姐姐的「昭」,我的「宁」。
有人议论,说我让女子读书是不安好心。
我反唇相讥:「当今圣上还让他的公主们都念书呢,也是不安好心?」
权贵者知道什么是好的、什么是不好的,但这些老百姓们分辨不清。
最先支持我的,还是些乡绅、富庶家族的人。
我知道他们的本心,是想搭着我的线结交朝廷权贵。
但不要紧,只要他们肯把女儿送来,小姑娘们读了书,自然知道自己该图什么。
我同时在江南、江北几个大些的州县都设置了昭宁书院,有的地方能有上百个学子,有的地方则一只手数得清。
梁铮劝慰我说,万事开头难。
我放下书卷,抬头看他,轻笑道:「梁校尉倒是会安慰人了。」
他挠挠头,转过身去,护卫着门庭。
他总是挺立如松,带着姐姐的西昭军的刚毅气质。
而我也知道,他心底始终牵挂着那个明媚如骄阳的女将军。
那是一份不可说,是一份默默跟随、不问结果。
姐姐这一仗,是真的凶险。
开年之后,整整三个月我都没收到她的回信。
赫连景邀我进宫赏夏花,我心不在焉地喝茶,实在慌得很。
我听下人来报过,赫连景前些天见过我的两个哥哥。
当年姐姐骂大哥哥,说他在拿我做文章。
这话我现下才明白。
一朝太子,婚娶乃国家大事,动辄牵连多方利益,绝不会是他说倾心于我这么简单。
若我姐姐不是白昭懿,若白昭懿不这么疼我,他赫连景未必会如今日这般看重我。
而我的父兄们,也只是想利用我,搭上未来的新帝罢了。
我理得清,所以只与他客气周旋。
「攸宁,这是当年我母后进宫时,皇祖母送她的凤钗。我特意讨来,今日送你。」
他将锦盒打开,放在我面前。
我一直不大明白,这些男子们,位高权重、见多识广,为什么偏偏就这么轻视我和姐姐。
觉得几句好听的话、几件漂亮的死物,就能让人掏心掏肺、非他不可。
姐姐现今生死未卜,我为保全将军府,不敢正面触太子的霉头,只得道了谢收下。
他送我出宫,绮霞漫过天际,他问我,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说。
「邀攸宁来宫中吃茶赏花,攸宁果然只在吃茶赏花,却不知我更想听攸宁说说话。」他似乎很懂如何撩拨女子的心,俊朗的脸上,生了一对很好看的含情眼。
但他刚凑近了我一步,我就下意识退了三步。
我不得已张口:「太子殿下,攸宁不懂沙场之事,也无从探知。可家姐已三月未有音讯,攸宁实在担忧,殿下可有法子助助我姐姐?」
赫连景怔了怔,旋即应下,说会帮我在御前请命,看能否派兵增援姐姐。
我千恩万谢,招来梁铮打道回府。
他大概是明白的,想要我安生进他的东宫,非得我姐姐回来才行。
不论是活着回来,还是……
还是只有一具尸体。
13
太子守信,当真奏请了援兵相助。
他私下里给我说,此番我姐姐是去平江南叛军的。对方依据有利地形、人多势众,所以我姐姐才打得艰苦。
我听着听着,没忍住落了泪。
既然仗还在打,那就说明她还活着。
活着,就好。
一直等到四月末,我终于收到了她的家信。
信中只有短短八个字:「凯旋归家,攸宁莫忧。」
我捧着那封信,双腿发软,直滑到了地上去。
梁铮来扶我,我掐住他的臂弯,哭得泣不成声。
「姐姐、姐姐要回家了,她还、还活着……」
梁铮亦红了眼眶,他吞咽了好几下,才镇定心弦宽慰我:「二小姐,现可安心了。」
我想起了曾经三哥讥笑我的话,我自嘲一笑道:「将士凯旋是喜事,我何必痛哭呢。」
「二小姐,哭吧,」梁铮单腿跪地,仿佛和我一样,此刻只有触到地面,才觉得有了实感,「总要有人心疼她。」
「说到底,她也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。韶光正好的姑娘……」
姐姐凯旋时,是晨光正好的六月天。
她这一战,一口气平了两个反王,是绝地反击后的大胜。
听闻此战功成,皇帝甚至等不及姐姐回来,便将嘉奖的圣旨先行——白昭懿,时年二十五岁,官拜正一品令仪大将军,并封卫国侯,位同皇亲国戚。
御笔亲题「肱骨柱石」立于府门前,凡来拜谒者,皆要赞一句:「白昭懿,当得上是千古第一奇女子。」
14
她进城的那天,我跑到城门口迎她。
我的将军,带领千军万马远远行来,她坐在高头大马上,朱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。
她高昂着脸,是观月国最明媚的女子。
人群簇拥,我又瘦小,伸出手扬帕子,瞬间便被淹没在了人海里。
正当我难过地要放下手时,一只炽热的掌心,倏地裹住了我的腕子。
顺着那身盔甲向上看,我看到了我日思夜想了无数遍的脸。
姐姐晒黑了,脸上有深深浅浅的疤痕,一看就受了很多伤。
我眼尖,一眼就看到她颈间也有一道暗疤。
吓得我另一只手立马摸了上去,眼泪霎时涌出眼眶:「姐姐、这、这伤——」
「还要多谢宁宁的长命锁,挡了要命的剑锋,让姐姐死里逃生。」她笑着说生死,那双眼永远明亮如星。
风静静,她倏尔问我:「宁宁想不想骑大马?」
是熟悉的温柔,一句话就让我泪雨涔涔。
我狠劲点头,她轻轻一捞,就将我抱坐在了身前。
她说我长高了,她说我更消瘦了。
她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,有没有好好喝药。
她紧紧环抱住我,问我:「宁宁,说点什么给姐姐听吧。听你哭,比打输了仗还让姐姐难受。」
我哭成泪人,实在止不住眼泪,「姐姐……」
「无论以后姐姐要去哪里,都带着宁宁一起去吧……求你了……」
我清晰地听到,她哽咽了一声。
她也很想家吧,她也很想我吧。
她也很想倚在我怀里,好好睡一个不必为风吹草动就紧绷心弦的觉吧。
我在皇宫外等她,梁铮牵着马,始终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。
一旁的宫奴说,如此丰功,今晚姐姐大抵是会被圣上留下赐宴的,让我不如先回府去。
我执拗地摇摇头道:「姐姐说让我在这里等她,我就只在这里等她。」
我的话音还未落,便见一道金色的身影,从宫道那头大步流星地走来。
银甲换了金甲,这是历朝历代来,武将能得到的最高尊荣。
她跨马再次坐到我身后,笑声漾在我耳边:「快回家、快回家。姐姐要饿死了,宁宁饿不饿啊?」
我跟着笑,马蹄踏着月光,「有一点,但可以为了姐姐忍一忍。」
「呦,还为难上我们小主人啦?」
「还好还好,也不算很为难。」
还好、还好,我们又能同桌吃饭、共枕而眠了。
我们的小院子,终于又变回了一个家。
15
我发现赫连景有个优点:他做什么事儿,动作都很麻利。
比如当初要娶我,比如现今要退我的婚。
他满脸写着愧疚,演得比戏子还真:「景哥哥心里是有攸宁的。可我与父皇,是父子更是君臣,皇命难违……」
他赖到皇帝身上,就像我那几个一有事、就先找父亲告状的哥哥们。
「所以太子殿下势必要娶我姐姐?」
他是亲自登门来说此事的,仿佛他肯纡尊降贵,我就得立马体谅。
我看了眼窗外,牡丹正妖娆、杨柳正青青。正是和姐姐一起吃茶听戏的好光景,可惜要浪费了。
赫连景转了转眼珠,回我:「其实我还有一个两全之策。」
他的算盘打得着实好:娶我姐姐做正宫太子妃,再娶我做个良娣。
我们姐妹,也就算是全折在他手里了。
我未给明确答复,敷衍着请他离开。
晚间饭后,我喝药时,与姐姐闲谈起此事。
药熬得太苦,我的五官皱巴在一起,姐姐会错意,以为我因此事伤心,忙将我揽进了怀里。
她很认真地对我说:「宁宁,别为了一个臭男人哭,不值当。」